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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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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

楊柳枯瘦,洞庭湖上寒波接天。

黃珊抱著嬰兒棄馬登船,於湖上水道撿近路而行。渡口夕照如釀,層疊淡向湖心,傍晚水上已裊裊起霧,隨風浸人生寒。小舟愈行愈偏,漸漸人跡罕至,落日餘暉尚在時,黃珊終於將船泊到渡口,走過竹林秋樹,推開精舍籬門。

小園內石徑生苔,杏樹如故。但園中並無雜草,似乎有人打理,她四下一瞧,忽而若有所覺的向園東一望,霧色中瞧不真切,但那裏不遠處確實新砌了一座墳。墓碑朝西,仿佛遙望著小園。

黃珊知道這墓是誰的。她靜靜在院子裏站了片刻,這才走進正屋,慢慢將繈褓安放在淺紫羅帳之中,床褥柔軟潔凈,同她走時一般無二,嬰兒小臉雪嫩,正在繈褓中睡得香甜。

黃珊靜靜坐在床旁看他睡顏,片刻後起身推開屋門,繞到精舍之後的竹林之中。枯葉綿綿一地,風吹過最後一絲霞光,落在綠竹深處的一座石墳上。

她把長生劍埋在了這裏。這本是為她難以忍受日夜守劍的傷心,如今再看,反倒像留下了一方歸宿。

石碑上沒有刻字,已落了一身黃葉塵埃,靜靜佇在夕照之中。

黃珊走到墳前屈膝坐下,目光反覆流連,半晌伸手拂下上面的塵葉,然後慢慢靠在了石碑上。

風更寒,晚露打潮竹葉,沾濕人衣。

黃珊一直這樣靠坐著,直到金烏墜山,萬籟俱寂,精舍中隱隱傳來一聲啼哭。她回過神來,這才慢慢站起身,轉回屋中。

那嬰兒裹在小小繈褓裏,一聲響似一聲的哭啼,黃珊聽了也不嫌煩,只想他額上摔傷好了,果然精神了許多。她點亮了蠟燭,又從包袱裏找出一紙包的米糊粉,欲燒些水來與他沖開喝,心想過些日子再從城裏買一只母羊之類回來,也就應付了。正要去廚房尋一只碗來,窗前倏爾晃過一個人影。

燭火搖曳下,那抹瘦影映在窗紗上,一動不動了。

黃珊不動聲色的頓住腳步,與那人影靜靜相對。片刻後,她終是擡手推開窗,慘淡月色下,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子正癡癡站在外頭,再一細看,卻又覺她雖面生皺紋,一派陰戾,卻並沒那麽大年紀,隱約還可見年輕時的美貌。那白發女人被燭火晃的一怔,但卻也正瞧見了床榻上的繈褓,她周身一顫,似乎被什麽往事惹得歡欣悲楚,渾然忘我。

黃珊在窗前這一望,隱約也知她是誰,雖還不能確信,但卻能覺出她並無惡意。她正這樣想著,那白發女人卻忽而開口問:“他是男孩兒,還是女孩兒?”

黃珊輕聲道:“是男孩。”

那人唔了一聲,眼神愈見柔和,片刻後才轉到黃珊身上,瞧瞧她手上的米糊粉,再瞧瞧她,道:“你怎不餵他奶?”

黃珊沈默一回,道:“我沒有。”

那人又唔了一聲,似乎並未想到這孩兒不是黃珊親生的,只道是身體羸弱奶水不足。她又打量黃珊片刻,有些出神般,仿佛透過她在看什麽別的人,過會兒才冷冷道:“你等著。”說著身影一晃,悄然遁入朦朧夜色之中。

不多時,她便不知從哪裏牽來一只梅花母鹿,又自顧自替黃珊拴在了屋外,指揮她將碗拿來。盞茶時候,一碗溫熱的鹿奶便被遞了過來。

黃珊接過奶,道了聲謝,這才熟練抱起孩子,取了一只小銀勺來餵他。嬰兒倭著小嘴,吧嗒吧嗒的將奶咽了,神態模樣可愛的緊。黃珊第一次養小孩時正初歷千刀萬剮之痛,並未真對那孩子動什麽真情,如今與以往不同,竟不由微微笑起來。

她笑過一回,才擡起頭去望那女人,她孤零零站在燭光中,更顯白發蒼蒼,頗為淒涼,但她凝視著嬰孩,眸光中透出一絲絲的滿足和酸澀,看著看著,神色又幾番變化,襯著她陰戾的容顏,著實有幾分可怕。

黃珊現在已差不多確定她是瑛姑。瑛姑本身也是個可憐人,但她心傷過重,性情偏激,此時自憐憐人,才對個陌生孩子好,以後她如何動作卻未可知。黃珊此時手無縛雞之力,自然不願與她有什麽沖突。

思及如此,黃珊又望她一眼,想了想道:“不知姑姑尊姓大名,可是住在這附近麽?”說著,嬰兒未得到下一勺奶水,不由咿呀叫了一聲,引得她又低頭去餵他。

那女人被她微微喚回神,聞言沈默片刻道:“你不必問這些個。”

黃珊扇了扇睫毛,垂頭道:“我一個人怪孤單的,心想若是姑姑也一個人,不如同我做個伴。我初帶孩子,手忙腳亂,也想麻煩姑姑幫忙照看。”

那女人提聲道:“你說什麼?!”

黃珊忙道:“姑姑要是不願意,就算了。”

兩人沈默相對,只有嬰兒仍吧嗒小嘴咽的香甜。黃珊故意將他抱得不是很好,因而不多時,嬰兒便吐了一口奶,引得白發女人不由出聲道:“嗳,你不要這樣抱他。”黃珊這才反應過來般,在她的吩咐下將嬰兒換個姿勢抱了抱,果然接下來好了許多。

而那女人也在餵完之際,道:“你叫我瑛姑罷。”她頓了頓,“明日我再來。”

說罷不再理黃珊,身如鬼魅般消失在精舍門外。

往後月餘,瑛姑每日過晌都來。不是帶些吃食,就是帶些軟布料,黃珊見了料子,還曾托付她給孩子做件小衣裳,瑛姑聞言一楞,半晌竟應下了。漸漸,她晚間也不再離去,而是在精舍中住了下來。

一日下午,二人對面坐在桌前,守著線筐,給孩子做針線。

嬰兒又睡得沈。

瑛姑忽而出聲問:“你丈夫死了麽。”

黃珊拾著針線,道:“我還沒有成過親。”瑛姑聞言一楞,喃喃道,“原來你的心上人也跑了麽?他不要你和孩子了麽?”

黃珊沈默片刻,輕聲道:“孩子不是我的。”

瑛姑又一驚,冷聲問:“什麼?!”

黃珊道:“……他爹娘雙雙死了,我見他可憐,將他一並抱了回來。”

瑛姑楞了半晌,低聲道:“好孩子,你心地善。”她又嘆了一聲,語氣卻仍然冷冰冰的,“你一個未婚的姑娘,帶著一個孩子躲在林子裏,是要一個人孤老到死麽?”

黃珊腦中想著瑛姑的一生,不由也問:“姑姑你呢,你怎麽一個人住在林子裏?”

瑛姑臉色登時一變,她緊握著剪子和布料,嘿嘿冷笑著慘然道:“我孤身一人,孩兒去了,活著實在沒甚意思,若有一天能手刃仇人,……再,再見他一面,聽他跟我好好說說話兒,我就是立時死了也夠啦。”

黃珊也不問他是誰,只輕聲道:“他怎麽不肯見你……?”

瑛姑仍是冷笑,但眸中漸漸濕潤,也不知是傷情還是心懷纏綿,只是不發一言。

黃珊見她神色間毫無怨懟,反倒是一片隱忍不發的深情,不由得怔住。她與瑛姑雙雙呆呆坐著,心中一陣紛亂莫名,又一陣入骨寂寥,正恍惚間,卻聽瑛姑問:“我看你日日出神,要麽就在屋裏枯坐,要麽就去那墳頭前發呆,還道你心上人死了。既不是,你心裏到底有甚麽難處?說來我或許還能幫你一幫。”她見黃珊一介弱女子,身上又毫無武功,還道她不過尋常人家,這才故作冷淡的開口相問。

黃珊被她一問,楊過的模樣便又如這一個月中的日日夜夜般油然浮現,音容笑貌層疊劃過,令她又是酸澀又是難忘,怔怔的舉針不動。

瑛姑觀她神色道:“你有話就說,不要婆婆媽媽的!”

黃珊望著筐中線團,半晌才張口低聲說:“我離開了一個人,如今卻總想見他。原先沒他時,本也這樣過,可如今卻覺得……不知活著還有什麽樂趣。”

瑛姑訝然道:“他既是你的心上人,你幹什麼不同他在一起,反倒跑了?”

黃珊搖頭:“我心上人已經死了。”

瑛姑皺著眉道:“這是什麼亂糟糟的。我怎麼覺著你說的那個才是你心上人?不然你幹什麼這樣想念他?”

黃珊道:“不,……我只覺得跟他一起安心快樂之極,心裏極其掛念他,卻不是喜歡他。”她話音一落,神容又幾番變化,“……唉。我喜不喜歡他?我自己也想不清楚。他心裏卻好像喜歡我,叫我也不知怎麽辦了。”

瑛姑聽她說完,沈默一會兒道:“他既然喜歡你,那你離開又有什麼用?你難道要他一生一世孤苦伶仃的想著你念著你,卻見不著你麽?!”她這話說著說著便有些尖刻激動,似是想到了自己一般。

黃珊怔怔道:“他見不著我,自然就忘了我了。男女之情,要得一生一世的長久,又怎麽能夠呢。”

瑛姑忽而厲聲道:“怎麽便不能一生一世!既是喜歡了,便一定要一生一世!”黃珊被她喝的一楞,再一看,卻見她眼中淚花滾滾,已不知是自問還是問人。黃珊望著她,倏爾心想,是啊,她愛了周伯通一輩子,幾十年不得相見,但仍是一輩子。想著想著,她不知怎麽眼睛一酸,淚落滿腮。

如果真是這樣呢?

那麽白玉京呢……?要是他還沒有死,他會不會也像他說的那樣,絕不食言?

會不會曾真正喜歡了她原本的樣子?

會不會真將長生劍交給她保管,一生一世同她在一起?

會不會呢?

可現在說這個還有用嗎?沒用了,說什麽都太遲了。太遲了。

黃珊想得心漸漸冷得透了,哭也忘了。而瑛姑見她如此悲慟,便也緩緩回過神,終是嘆氣道:“這都是命。你若執意在這裏帶大孩子,再不見那個人了,咱們兩個……搭個伴也好。”

黃珊眼睫一顫,癡然半晌後緩緩站了起來,一語不發的到床邊抱起嬰兒。

瑛姑一楞道:“你……”

黃珊抱穩繈褓,低低道:“我走了。……我要去看看,他能不能喜歡我一生一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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